【人文青岛】“海岱廊道”：在记载和故事中，探寻丝绸之路上的山东元素和青岛过往

青岛理工大学副教授 朱艳、半岛全媒体记者 张文艳
近日，气温骤降，青岛理工大学的校园里黄叶铺地，半岛记者如约赶赴校园沧桑的车库楼，见到了青岛理工大学副教授、青岛海上丝绸之路文化研究所所长、法显文化研究所所长朱艳女士。朱所长带领的团队近期提出了“海岱廊道”的概念，并已经申报《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在海岱地区的交汇，是丝绸之路继续向东延伸发展的事实，也是今天21世纪丝绸之路建设的必然”，朱所长说，两者在山东连接的道路便是“海岱廊道”。那么研究“海岱廊道”具体的意义和价值何在？通过朱所长的研究，以及历史记载和文化遗迹，我们重新审视山东以及青岛对于“海上丝绸之路”和“陆地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
景公游少海，“东方丝路”已开辟
“齐景公游少海，传骑从中来谒曰:‘婴疾甚，且死，恐公后之。’景公遽起，传骑又至。景公曰:‘趋驾烦且之乘，使驺子韩枢御之。’行数百步，以驺为不疾，夺辔代之御，可数百步，以马为不进，尽释车而走。以烦且之良，而驺子韩枢之巧，而以为不如下走也。”
这段话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大意是齐景公到少海游玩，骑马传递公文的人从国都赶来拜见说:“晏婴病得很厉害，即将死去，恐怕您在他死前赶不上见他。”齐景公立刻起身，用骏马和最好的马夫都嫌慢，先是夺过缰绳自己驱车，后又把车马丢下而徒步奔跑。显见齐景公见晏子心切，却“欲速则不达”。其实，我们主要是想立足于六个字：“齐景公游少海”，因为少海便是胶州湾。齐景公“游于海上而乐之，六月不归”（《说苑》）；齐景公“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至于琅琊”（《晏子春秋》）……大量的记载证明，齐景公曾到少海旅游，而且乐不思蜀。他为何偏爱于此呢？
至少5000年前，我们的先人就生活在胶州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创造出具有滨海特点的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夏、商时期，胶州地属莱夷国。周初，武王“封少昊之裔兹舆期为莒子，都于计（今胶州南关城子村）”。西周时期，胶州境内还封有一个介国，都城在今胶州市南杜村乡赵家城献村西南附近。《列子》一书记载：“今东方介国，人人通晓六畜之声。”当时，介人不仅已开始饲养家畜、家禽，并且已开始用牛耕地，用马拉车。公元前600多年时，介国开始衰落，后来与莱国先后被春秋五霸之首的齐国吞并；到秦代，天下归一，始皇嬴政在原齐地设立了琅琊、胶东、临淄等五郡，郡下设县。
西周初年，周武王为酬谢其功臣和宗室而封吕尚（姜太公）于营丘建立齐。“太公至国，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随着齐国的不断壮大，周文化独尊的局面逐渐被破坏，各地子系文化（东方齐系、东北燕系、南方楚系、北方晋系和西方秦系文字）纷纷得到发展，齐文化在继承姬周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具有明显海洋特征的子系文化，最终与中原的鲁文化并称为齐鲁文化，共同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文化。

齐国疆域图、长城路线(与海岱廊道高度重合）及即墨古城遗址。（摄于青岛市博物馆）
春秋时期的齐国为展示强大的国力和成熟的航海条件，齐桓公和齐景公都进行过海上巡游活动，“游”字，证实了当时的齐国在海洋方面的经济实力和技术上的先进。以至于公元前485年，吴国联合鲁、邾、郯等国，正式出兵北伐齐国，在琅琊海面上展开激烈的齐吴大海战（我国史书上记载的第一次海战），最终齐国胜利，不仅证明了齐国当时海防、航海技术的先进与强大，也说明了当时沿海诸侯国在港口和航海事业大力发展的基础上进行的实力展现和疆土拓展。
这一时期山东半岛与朝鲜半岛及日本列岛交往的史书记载很少，但是我们如果结合考古的一些发现和前面的内容进行合理的推断不难发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山东半岛的齐国，甚至在齐国之前的莱国就已经开始了与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的经济贸易交往的一系列活动，如韩国全罗南道的完州上林里遗址出土的铜剑就被史学界认为来自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内陆，而且其式样和铸造细节上与齐式剑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最晚，在齐景公时期，应该就已经开辟了以山东半岛（包括胶州）为出发点的“东方丝绸之路”，并且，这条“海上丝绸之路”的雏形已经形成并逐步走向成熟。
那么，“海岱廊道”此时起什么作用呢？
海岱地区是以泰沂山系为中心，主要包括黄河和淮河下游部分地区及山东半岛。它东临黄渤海，西接中原，南北分别与太湖，燕辽两大文化区相邻，地处中国的东方。四五十万年前的沂源猿人生活在这一地区，一直到新石器时代中期，泰沂山脉北侧山前地带出现了若干群落。一部分南下成为马家浜文化的渊源之一；另一部分北上，生息繁衍于泰沂山北侧东段山前地带，留下后李、彭家庄、前埠下等3处遗址；北上的一部分进入山东半岛地区，形成典型海洋特征的白石文化，在6000年前就与辽东半岛进行过文化交流，对今天的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也有影响。到北辛文化、贝丘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岳石文化和珍珠门文化的时候，海岱地区的文化区系问题已相当清晰、环环相扣了。
由此发现的大量考古遗址基本沿泰沂山脉边缘的南北两侧向四周呈放射状扩展，覆盖山东全境（除黄泛区）。海岱地区发现的史前城址约15座，其中13座分布在山东境内泰、沂山北麓的山前冲积平原到黄泛区之间的狭长地段、沿古济水走向呈东西一线分布、一直到达今天山东半岛的黄渤海边，如果把这些史前遗址用一根红线穿起来，会看到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海岱廊道”把海岱地区和中原地区连接起来，使海岱文化与河洛文化及其他文化区在史前的交流成为可能并保持文化上的大致同步性。这说明，一方面当时中华文明各系之间的交通相对通畅、区域叠加比较明显；另一方面中华文明各系之间的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也较为密切。这就为后期丝绸之路的繁荣和畅通奠定基础。
所以，青岛不仅是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启航点，也是陆海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城市，而连接海陆的主要要道，“海岱廊道”当之无愧。
徐福东渡，展示“海上丝路”技术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这首《海上》七言绝句，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手笔。诗中的徐福便是奉秦始皇之命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名士。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曾三巡齐地。公元前219年，“南登琅琊，大乐之，留三月”，并“徙黔首三万户于琅琊台下”，还“作琅琊台，立石刻”。就在此时，齐国方士徐福求见，称海中有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有仙人居住，希望能够带领童男童女去拜求神药，于是秦始皇遣“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等待心切的秦始皇第二年又来到琅琊，没有见到徐福，更没有看到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药，于是只能悻然而返。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三次返回琅琊，终于见到了徐福，听信了徐福“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的借口，于是徐福船队第二次扬帆东渡，结果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徐福到底去了哪里？自古以来一直有徐福东渡日本定居的说法，这足以说明青岛沿海地区与日本交往交流的痕迹。
山东为何能够承接起连接丝绸之路的重任？那是因为，山东曾经生产丝绸。
大量文献表明：春秋战国时的齐国，已是我国桑蚕丝绸生产和服装时尚的中心。“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到秦汉时期，齐地的丝织业继续辉煌。其中汉朝在山东临淄设立的“三服官”，每年花费数亿钱，远超其他两地三服官花费之和。山东生产的缛绣罗纨、素绨冰锦等丝绸品种，沿“海岱廊道”一路西行运往京城长安，除汉皇室自己消费一部分外，其余作为高贵礼品分赐功臣和各地来华使者、或西出长安走上丝绸之路远销西亚和欧洲。上世纪初在敦煌出土的西汉时期“任城国亢父缣”，就是山东地区汉代丝织品的重要代表，说明海岱地区已成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物质供应地。
而从商周时期，青岛地区就是中国“四大古盐区”和“丝绸供应地”之一，秦汉时期重视并维持山东半岛和沿海古港口的建设和发展也是为了获得该地更多的物质财富。秦汉时期的山东半岛及青岛地区尤其是古港琅琊港是统一中国稳定和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基地。
真正标志“东方丝绸之路”成熟的事件，首推以国家的名义进行航海的徐福东渡。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并不满足已有的业绩，而是积极向四周进行扩展。他派遣50万大军征伐南越、西瓯直至珠江流域；调集重兵赶走匈奴（汉武帝更是用重兵将匈奴赶到漠北地区），在朝鲜设立乐浪等四郡，将朝鲜半岛置于有效的控制下；向南还征服交趾、九真、日南（今越南）等地，将版图扩张到海南岛和印支半岛。但是，面对东部的大海，神秘和扩张依然笼罩着两位帝王。特别是秦统一中国之后，融合了吴、越、齐三个海上强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使秦国的造船和航海业得到很大的发展，为秦汉时期的海外贸易和拓展创造了更为便利的条件。而且，秦统一后各种流派、方士学说在齐鲁大地一直活跃着，“大九州说”也使秦皇汉武认为在中国之外，大海的尽头还存有其他的疆土和空间，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他们向海外拓展的雄心。齐燕地区的方士便利用自己长期生活在沿海、掌握大量有关海洋和航海知识，并将之与神仙乐土相结合来迎合秦、汉皇帝对长生不老的渴望及激发帝王对海外开拓疆土的雄心，最终导致秦始皇两次以国家的名义派遣徐福东渡。曾为胶东王的刘彻即位汉武帝，在多次巡幸琅琊、不其（音bùjī，今青岛城阳区）之时，也都派人入海求仙，甚至汉武帝自己都要亲自驾船出海寻求仙境，也说明汉帝与秦始皇一样有着长生不老的渴望。
秦朝的暴政和秦末汉初的战乱、贫困，也促使了沿海百姓向海外谋求发展的决心和行动。雄心勃勃的汉武帝也认识到海外还有广阔的疆土可以开拓，从而利用一切机会进行海外疆土的发展。这些都说明：由古代青岛琅琊台、胶州少海、莱州等古港口出发，经辽东半岛、朝鲜半岛而到达日本列岛的“古海上丝绸之路”已成熟。
天时地利，板桥镇迅速崛起
能够间接或者直接见证胶州板桥镇使“东方海上丝绸之路”达到辉煌的，莫过于这两位。
第一位是鉴真。公元742年(唐天宝元年)，他应日本僧人邀请，先后6次东渡，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754年到达日本。《鉴真东渡日本》中记载：“东海风骤浪高，或船覆，或粮匮，或失向，历十二载，五渡未成”。可见，南方扬州、宁波等港口也开辟了穿越东海直达日本的航线，但由于当时造船技术的局限和对季风规律的掌握不足，从南方各港口穿越东海还是经常发生船毁人亡的事件。因而南方大批去高丽和日本的商船更多还是北上取道“东方海上丝绸之路”。

鉴真东渡资料图
第二位是圆仁。日本僧人圆仁曾两次在板桥镇出入中国，他详述了晚唐时期楚州—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密州（古板桥镇）—登州一线繁忙的海上交通线。
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分裂，战乱频起，但胶州湾附近的东莱、长广等港口，一直起着重要的海上通道作用。隋朝结束了南北朝对峙分裂的局面，并派人远征西域，东征高丽和琉球，将丝绸之路向西跨越咸海，伸延到里海沿岸；向东将丝绸之路经海岱廊道与通往朝鲜、日本的海上丝绸之路紧密连接。到盛唐时期，陆、海丝绸之路的交汇出现了北线、南线等多条线路，中外交流达到历史高峰，中朝、中日之间的交往是最大亮点。据史料记载，从公元七世纪初至九世纪末，日本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北线向唐朝正式派出十九次、每次约400人的遣唐使团来华学习、交流；新罗国作为唐朝的近邻，关系更为密切，新罗国以“各种名义向唐派出使节126次”，唐“向新罗国派使节34次，双方共160次”。
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衰退，西部的吐蕃和北部的匈奴势力强大起来，一度控制西域，阻断西北丝路的畅通，中国经济的重心逐渐东移南下，“海上丝绸之路”发展迅速，板桥镇就是这一时期成长起来的。现在出版的《胶州古板桥镇遗址出土文物图集》也证实了古板桥镇是唐宋时期长江以北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通商口岸。当时高丽和日本的商贾、使臣、僧侣等为避开北方的匈奴、战乱和艰辛的陆路，多借助成熟的东方海上丝路经青岛胶州板桥镇到达中国，或贸易，或国事往来，或宗教交流；而从中亚、西亚、非洲、欧洲等地来到中国的商船，为避开南方到中原的长途艰难的陆途，也多选择将船开到板桥镇，然后再转陆路到长安；鉴真东渡失败的教训，也使得扬州、宁波等港口穿越东海直达日本的航线，不再受欢迎，因而南方大批去高丽和日本的商船更多还是北上取道“东方海上丝绸之路”。
为更好管理货物和对外贸易，宋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在胶州板桥镇设置市舶司（海关）。这是北方唯一设置过的市舶司，其进出口货物量“必倍于杭、明二州”（《宋史·食货志下·互市舶法》）。直至南宋末年，板桥镇还保持着海上物资集散中心和海外转口贸易两大传统优势，海、陆丝绸之路在海岱地区的交汇发展也达到鼎盛。
海岱廊道从未消失
元之后中国已形成南方是经济中心、北方是政治中心的格局。南方的丝绸生产也超过黄河中下游地区，山东地区的丝绸业开始走向衰退成为丝绸生产的二类地区。但是，随着元朝海运漕粮逐渐取代传统运河漕运成为南粮北运的主要方式，山东半岛因海运而地位上升。无论是南北交通大动脉还是东西交通大通道，它们都要经过海岱地区，并在此进行交汇、融合，展现出与其他时期不同的文化特色。而海岱地区沿途也因此形成一系列著名的商贸核心城市，对全国经济产生重要影响。如淄博的“周村”，晋代还只是个铸钱的小镇，到元明清时成为北方丝绸产品的重要转运城市，居山东四大商业重镇之首。唐宋时期的板桥镇市舶司，到元明时期因胶莱运河从这里通过，使海河陆贸易交汇于此，胶州因此而繁荣富足，被称为“金胶州”。这些海岱廊道上的重点城市，都是“陆海丝绸之路”上闪亮的珍珠，一直到今天依然发挥着“一带一路”双向桥头堡的重要作用。

胶州当年繁华市街
只是，由于清王朝整体奉行的重农抑商和闭关锁国政策，所以无论是陆上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绸之路都处于历史低潮。甲午海战的炮火使得海上丝绸之路弥漫着腥风血雨，千年古航道辉煌不再。海岱地区丝绸之路的交汇发展也遭到空前破坏。
“海岱廊道”与“天山廊道”一东一西，本身就是串起中国东部海洋文明与中西部大陆文明的桥梁，是中华传统文明多样化交融的重要交通通道；同时，“海岱廊道”为丝绸之路输送其需要的重要物资——丝绸，而“天山廊道”则起着连接中外贸易、促成丝绸交易的作用，二者共同支撑起丝绸之路的存在与发展，缺一不可。而且，无论是“海岱廊道”还是“天山廊道”，二者都依附于山脉前的狭小冲击平原和不远的黄泛区或大戈壁之间，其狭长的交通道路是我们先人在生产和生活中能动与充满智慧的选择，因此，借力“一带一路”重新定位传统历史文化区域、保护和开发传统历史文化区域，对于山东发展意义重大。
值得一提的是，“海岱廊道”一旦形成，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比较稳定地起着贯穿东西、连接中朝、中日商贸和文化交流的桥梁作用。其间因黄河改道或泛滥会影响海岱廊道北侧的线路向南有所偏移，有些地方会变窄，但廊道的总体位置和方向没有变更。19世纪末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时，首选沿海岱廊道北线通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修建济青高速公路的时候，也是首选海岱廊道北线进行建设。
“海岱廊道”，衔接起古代山东厚重的历史文化与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北航线，勾勒出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丝绸之路！
 
编辑:刘依佳